陪你走一段 - 流浪狗之歌

「為什麼這樣…為什麼? 我不要狗狗受傷……」動物庇護所的工作人員正在解釋捕獸夾對流浪狗造成的傷害，女兒已哭皺一張臉，激動傷心的不得了。

　＊　＊　＊

孩子們吵著想養狗已經很久了，我一直還沒有答應，正巧兒子童軍團這週的活動是為動物庇護所提供服務，他們非常期待，我也終於找到滿足他們與動物相處的機會。

轉涼的週末，河濱公園風不小，雨更是一陣一陣來，即便如此，一大早童軍團還是來了不少孩子。收留在庇護所的流浪狗有三百多隻，儘管它們已脫離餐無定食居無定所的流浪生活，在庇護所有限的人力及空間限制下，仍然沒有機會常常出去放風，因此"陪狗狗玩耍跑跳以舒展它們的身心、促進狗兒健全社交發展"是童軍團本日最重要的任務。

不遠處狗公園的入口柵門打開了，遠從三芝舟車勞頓而來的十來隻大狗小狗陸續抵達，有的孩子非常熱情迎上去又摟又抱、有的孩子難掩一點點緊張害怕遠遠觀察。狗隻大多溫和穩定，靜靜等候。只有一群黑色的土狗家族(是的，它們是被整群遺棄的)緊緊靠在一起躁動不安，「汪!汪!汪!」叫不停，工作人員說這個訊息是在告訴別人：「不要靠近我!」原來狗兒也跟缺乏社交經驗的小孩一樣會害羞。

工作人員請孩子扮演狗，他一把抱起小孩舉高又作勢要親吻，小孩在躲躲藏藏的笑鬧中明白了和狗初次見面時如何正確互動，也學習到如何判斷狗的肢體語言。

他們也跟孩子談寵物店的生態以及狗隻繁殖場(puppy mills)的真相。孩子們大多只在寵物店的櫥窗看過毛孩子可愛的模樣，很難想像狗隻繁殖場的血淚。此行開啟了他們對人類滿足私慾所進行各種手段的思辨。

瑕疵狗?

Kelly是今天最愛歡迎的小狗，大家都搶著親近她。我納悶這麼討人喜愛的小狗怎麼會來到動物庇護所? 工作人員告訴我她是狗隻養殖場的瑕疵品，被判定無法銷售至寵物店所以就被丟在一旁不管，接著又經歷了無法提供安全照顧的飼主，輾轉坎坷來到動物庇護所，初來之時，極度焦慮……

瑕疵狗? 什麼是瑕疵的生命?? 我很震驚。

我問我的孩子，明白什麼是瑕疵品嗎? 狗有沒有瑕疵品? 生命有沒有瑕疵品?

他們似懂非懂，搖搖頭又點點頭，不確定地傻笑著。我故作嚴肅對兒子說：「你考試沒有全對，不夠聰明不夠完美，所以你是瑕疵品喔!」再跟女兒說：妳的眼睛不夠大，頭髮不夠黑，不夠漂亮不夠完美，所以妳是瑕疵品喔!」他們瞅著我，疑惑錯愕了幾秒鐘，又互相看了一下，接著搖搖頭大笑起來，我想他們應該有一點明白我的問題了。

Seven是女兒晴晴今天交到的第二個狗朋友，它是在便利商店被撿到的。它不害羞也不爭寵，有著像牛奶潑在咖啡上柔和的毛色，沒有人牽它時就靜靜候著。大部份的孩子都搶著去牽Kelly了，要不就是跟土狗家族和成一片又叫又跳，我帶著晴晴靠近Seven，它仰起的頭微微偏著，黑玻璃似的大眼睛裡有一點點好奇，還有很多很多溫柔直直望進心底。

 

男孩與三條腿

我趁隙蒐尋兒子安安的身影。一轉頭，正看到他和Angel在那道矮牆上靜靜站著。

風把他的頭髮吹得飛啊飛，又飄起雨了…咦! 他的帽子呢? 怎麼連雨衣也拿掉了? 我突然想起他剛剛湊過來把背包和帽子塞給我，起初我還不肯拿，以為他貪玩嫌累贅，沒想到他跟我說：「那些東西會讓我變很大，狗狗會害怕。」

他蹲下來，Angel也把頭湊向他，他們在看什麼呢? 他在跟Angel說什麼嗎? 過了一會兒Angel爬下斜坡又爬上，安安在後頭亦步亦趨跟著飛簷走壁，偶爾Angel突然想跑一下，安安也跟著小跑起來，有時兩個似乎走得遠了，一會兒安安又慢悠悠地牽著她回來…看著一幕又一幕男孩與三條腿的畫面，我突然有一點分不清楚，是安安牽著Angel，還是Angel牽著安安? 安安的表情和動作看起來那麼放鬆、自在，Angel也沒有一絲焦躁，他倆之間毋需言語沒有牽制，好像他們已經認識彼此很久很久了，有一股相交的氣息在他們之間緩緩流動，我不禁熱淚盈眶。

我想起伊勢英子和山本賢藏的《男孩與三條腿》。

男孩的媽媽死了，阿姨收留他。

那是不曾有過的寒冬。

他落難，在街上晃盪的三條腿走進他的生命，成為他唯一的朋友；

它遭劫，男孩為愛跋涉喚回它。

生命中幽微的光在漫天飛雪中暖暖亮起，熨貼了兩顆孤獨、受傷的心。

多舛的是，男孩得再度流離。
不忍告別，還是要道再見。
孤子無依，只有帶著母親遺留下來的物事和與三條腿共同創造的回憶，繼續在風雪中飄泊。

行經生命幽谷，幸好曾經有彼此為伴，才長出了獨自面對漫漫未來的勇氣。

不會有事的，你就在那裡。

嘉貝麗．文生的《流浪狗之歌》除了對流浪動物表現出同樣的悲憫和關懷，看似隨興凌亂的鉛筆素描線條精準流暢飽含張力，緊緊揪住我，隨著拉近拉遠不斷變換的視角，彷彿觀者的心也要一起掏出來，跟著被拋出窗外遺棄的狗兒一起跌落…再跟著男孩漸漸靠近的臉被輕輕拾起……

兩個孩子待到最後狗兒們該回家的時間了，才戀戀不捨地將韁繩交還。他們對自己新交的狗朋友都津津樂道，晴晴在工作人員給她的庇護所折頁裡一眼就認出她的Kelly，安安則叨叨敘說著：「媽媽，Angel好厲害喔! 她少一隻腳可是要爬高時還是一下子就爬上去了!…Angel的腳搭在我胸口時，我覺得有一點點痛…」我知道今日與狗兒的相處給他們留下難忘的回憶，趁勢為孩子讀完這兩本書，我問他們：「你覺得今天是你在陪狗狗? 還是狗狗在陪你?」安安想了一下，說：「我覺得，都有。」

我不曉得幾隻狗兒會不會記得安晴兄妹含著笑泛著光的臉龐，但可以肯定的是，這半天的陪伴相處讓安晴對愛的真諦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。他們會開始思考，養一隻寵物不是只有去店裡買來那麼簡單，還有背後需求與供給那隻看不見的手操弄出什麼系統性的問題；他們會感受，人與動物之間的關係不是飼主與寵物間的宰制，還有平等與尊重；他們會明白，愛意的表達不是只能透過佔有，有緣一起走一段路便是幸福。

我們相約，改日再去動物庇護所探望我們的狗朋友。